肥猫一只鸭

墙头千千万,塌房就换换。

【昊磊】红裙与野花

   
    余淮快疯了,因为他最近没灵感。

    对于和余淮职业性质相近的设计师行业而言,有时灵感之类的东西无足轻重,只要按照金主爸爸或领导大人说的做就对了。

    但余淮不一样,他是一个处于事业上升期的画家,灵感就是他的命。没灵感,那就很要命。

    他家里画室的电灯已经通宵工作了几天几夜,此时正发出不满的轻微电流声,显然有些超负荷了。

    余淮是不会注意到这声音的,他攥着一只素描笔,已经对着一块空白的画布足足发呆了两小时有余,最后连条竖线都没画出来,便发泄似的把那只笔往墙上用力一扔。

     画笔碰到了什么东西,发出了不同寻常的一声钝响。

    余淮转过去看,那是他的成名作《穿红裙的女人》--一个瘦骨伶仃的女人,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,鼻梁高挺带一点驼峰,红唇微张,陷下去的眼窝里透露出一种不安的光芒。女人身上那条波点红裙,本应该是贴身的款式,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空荡荡。

    这幅画被装在细长的画框里,背景是最常见的那种大面积暗影,只有左上角有一个柔和的光点,扩散开刚好让人勉强看清人物的全貌,还在她的眼窝下面投射出半弧形的阴影,打亮了她凸起的颧骨。

    就像一朵茎络分明,藏着秘密的瘦蔷薇。

    正是因为这幅画所传达出的气质,还在美院读书的他在一次大赛中被“绘画界伯乐”黄友才所发掘。

    那时候他手头已经攒了不少画稿,后来这些画作就通过黄友才的手开始频频出现在全国各大画廊,随着余淮的名气上涨,最近还有几幅卖出了很可观的价格。

    有个卖玉石的老板看中了这幅《红裙》,开出了两百万的价格想要买它,却被余淮婉言谢绝了。

    画家当然不是什么视金钱如粪土的神仙职业,只是这幅画里,的确藏着他的秘密,不好卖,更不想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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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余淮读高三的时候,黎簇刚好高一。余淮的家境在小县城里算得上殷实,他爸给他买了一辆当年最流行的白色山地车,后面还带着个座位。

    这样吸人眼球的车本来可以成为撩妹利器,但后座很快被黎簇包年了。

    “诶呀,黎家小子刚上高中,听他妈说他老迟到,要不你带带他呗?”虽然之前黎簇和他并没什么交情,但架不住他爸跟黎簇爸是经常一起吹牛喝酒的好兄弟,余淮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。

    黎簇家住在府前小街3号,两层的民房,门口有个石板砌成的洗手池。

    很快余淮就知道他经常迟到的原因了。

    黎簇长得大眼睛小脸蛋,长得高高瘦瘦,倒跟他爸那位酒糟鼻大叔不大像。而且这小子很爱干净,每天早上都要提着一瓶蜂花洗发露在门口洗头。

    有时候余淮来得早了,就能看到黎簇耷拉着一双人字拖,抱着个脸盆走来走去。半干不干,半长不长的头发垂在他细白的脖颈上,只要离得近了,就能闻到一阵洗发水的清香,就像雨过天晴,街道旁树木和泥土迸发出的气味。

    着实让人有些心摇神晃。

    后来他也等出经验了,干脆带上一本厚厚的《世界美术史》,边看边等。

    上学的时间变得十分有限,他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劲儿踩着山地车,硬生生骑出法拉利赛车手的气势。黎簇就死死地贴着他的背,不停喊着“欸,你慢点,慢点,余淮哥,算我求你了。”

    余淮这时候总是忍不住在前面偷笑,但具体笑什么,其实他也不清楚。

    艺考之前,他除了补习文化课和接送黎簇以外,就是闷在家里画画。《穿红裙的女人》就是在那个时候画出来的。

    可是越画,越觉得不对劲。这幅画是有原型的。

    送完黎簇,高中生余淮还要经过县城的汽车站才能到家。

     车站的旁边有一间成衣店,光亮的橱窗里常年展示着一件红色波点连衣裙。在略为偏远的小县城里,这样鱼尾裙摆,颜色鲜艳的衣服是极为少见的,起码当时的余淮是没见过的。

    于是,每次经过这家商店,余淮都要将山地车骑得极慢,以便多看几眼这条裙子。

    如果只是把这裙子的意象带进了画里,他肯定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。可是原本虚构的女人面庞被一笔笔涂上油彩,一点点绘入光影,形象逐渐丰满,余淮这才发现,这个女人的五官和黎簇何其相似。

    一条风情万种的裙子,和一个藏着秘密的男孩子。

    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,对于黎簇那些搅和在一起的复杂情感,大概是喜欢。

    青少年时期,最不缺的就是冲动和幻想。余淮就曾无数次幻想过与黎簇表白,两人相拥于一个无人的弄堂拐角。

    可是之后呢?

    哪怕一切如他所愿,在县城这样的小地方,谁不认得谁。街坊邻居、校园间竖起的墙可挡不住流言蜚语,万一他们的事情被人发觉,两个家庭恐怕都要被人指指点点,被舆论的洪流所淹没。

     他还记得某天新闻报道了一对男同性恋的纠纷事件,他爸就指着那个电视机感慨:“现在这年代,什么妖魔鬼怪都能上电视。”

    亲人尚且如此,更不用想其他人刻薄的嘴脸。

    只能将那些难以启齿的念头投进画作的阴影。余淮拿起细线笔,蘸上颜料,一遍又一遍的,略带神经质地加深女人的面部轮廓。

    这个女人的五官像黎簇,却是他的自画像,一个憔悴着的,挣扎着的,掩藏秘密的他。

    美院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,大红的底烫金的字,喜气洋洋。他就在父母庆祝他考上美院的炮声里拖着行李箱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    在读书那几年,他以学业和比赛为借口,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小县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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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余淮长相不赖,笑起来如同初夏的阳光普照,艺术圈的作风又偏向大胆开放,在W城这几年,也有不少异性同性向他抛出过橄榄枝。

     可是清脆的车铃,蜂花洗发水的清香,就在每一个无眠的夜里缠绕着他。

    不过人脑有别于电脑,再深刻的记忆也会褪色,再浓烈的情感回首已成惘然。他的绘画技巧日渐成熟,当时那些炽热的、鲜活的情感,却也在时间里慢慢挥发。

    “你画的很像人,但不是人。”那是两个月前黄友才对于他新作的评价。

    “那黄老板,你给我放个假吧。”

   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,最终同意了。

    他踏上了回县城的路。一路颠簸到家,以前的街坊邻居搬走了不少,有几个亲戚朋友听说余家那个名画家回来了,提着袋水果就来拜访,像观赏珍稀动物那样把他瞧了又瞧,多半还要来一句:“我就知道,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。”

     因为要保持客套的笑容,等余淮出门的时候,脸都快僵了。生锈的山地车早就给他爸当废品卖了,那条途经汽车站的路倒是还在,只是商店和红裙都不见了。

    物是人非,他顺着记忆好不容易找到了黎簇家的位置。那里早就没有了居民房,有的只是一个灰尘弥漫的建筑工地,旁边还立着一块“闲人勿近”的路牌。

     余淮还不死心,绕着工地走了一圈,这才有些失落地回家了。

    “哦,你说黎簇他们家啊,老早拆迁了,不知道搬到哪里。”他爸三杯白酒下肚,讲话都不太利索了。“我听说拆迁可拿了不少钱,你说我们当时怎么没想到买到那边呢?”

    他妈端着碗黄豆炖猪脚从厨房里出来,闻言反驳:“你没想的多的去,还差这一件,你当时还说儿子这专业没前途!儿子,别理他,吃菜吃菜。”

    余淮笑笑,就往自己嘴里扒饭,也不多说什么。

    等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公寓,已经是第二天半夜了。假期还没结束,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呆在公寓里三天没出门,家里到处都塞满了外卖的包装垃圾。

    睡到中午,他打开微信,新信息没有多少,倒有一个人通过手机号码搜索加了他的微信,头像是一只青皮香梨。他点进去,验证消息上写着:“你好,我是黎簇。”

    余淮妈妈充分发挥了居委会前主任的交际优势,居然真的联系上了黎簇。

    他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,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了一番老妈,开始故作随意地与对方攀谈。

    黎簇说,自己现在在S市工作。黄友才刚好在S市有个合作的美术馆,余淮就以考察巡展地为借口,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逮到机会就往那边跑。

    一个月后,趁着法定黄金周的档口,余淮的小型巡展首先在W市开展。

     只要一进门,大多数的人都会被展厅正中央的那幅画所吸引——一片暗绿色的建筑工地之下,一朵野花在一个巨大的搅拌机前探出了头。身边都是灰色的、丑陋的水泥疙瘩,这朵橙红色的野花却自顾自的生长,热烈而灿烂地绽放。

    这是余淮的最新作品《春日》。

    主人公余淮并未出现在现场,他与黎簇一起,登上了通往县城附近的航班。

    虽多年未见,余淮与黎簇年龄相近,还有挺多可以聊的共同话题,所以很快又熟悉了起来。这次,他们约好一起回老家看看。

    黎簇的模样与以前相比,并没有太大的变化,只是五官更立体了一些,像是被岁月打磨出了棱角。他现在在一家上市企业做财务,平时也忙得脚不沾地。

    登上飞机后,或许是因为身边有熟人,比较有安全感,黎簇很快窝在头等舱舒适的位置上睡着了。余淮帮他盖好毯子,从速写本上撕了一张纸,叠出了一个小小的纸船。

    现在他把这个纸船撑开,轻轻地放在黎簇略微倾斜的脑袋上。

    窗外的白云作证,就在距离县城一万米的高空之上,有一个虔诚的画家,他为他的缪斯戴上了加冕的王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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